老狄的豆腐坊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2006-04-14 Fri

东团堡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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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团堡之行,起因于一张历史照片。
1940年秋,百团大战进入第2阶段的涞灵战役,其间以涞源县东团堡歼灭战为最激烈,军旅摄影家沙飞反映此战之后八路军在长城上庆祝胜利的照片声名颇著。2001年10月,同时活跃于长城小站和4T车坛的老普在涞源阁院寺观看抗战文物展时萌发搜寻历史遗迹之念,回京后便号召大家一起行动。网友们按图索骥几次赴涞源探访,终于找到了沙飞照片的准确拍摄地点,那座被小站人称作“欢呼楼”的敌楼如今已经毁伤过半。2005年6月,从涞源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车志忠老师处得知,东团堡战斗中阵亡的八路军官兵墓地现状不好,老普随即又发动网友自驾车前往东团堡祭扫烈士墓,同时开展助学活动,这也是小站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系列活动的组成部分。经小站网友老察联系,当年参加百团大战的晋察冀军区1分区杨成武部老1团和老3团,现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某部也决定派负责宣工作的军官参加活动,这消息令人兴奋不已。
连日的酷热终于得到缓解,可是临近周末又出现大雨将至的迹象。为安全起见,老普宣布推迟活动时间。然而周6时老天爷似乎又有些羞于降水,部队的同志也已经到京与老察会合,于是大家磋商决定活动如期进行。来不及通知车坛网友,我坐老普的车赶到聚会地点,见到小站诸驴、沙飞之女王雁女士,还有小王和小韩两名年轻中尉。午餐后参加活动的8个人分乘两车奔赴涞源,途经三甲村和浮图峪时稍做停留,老普指点了杨成武指挥所的方向,并向当地人展示了沙飞的照片。当晚到达涞源县城,住下后伴着雨声进入梦乡。

周日早起先后见到车老师和涞源党史办的张主任。车老师原籍北京,1959年支援山区到涞源当中学教师,退休后任涞源关工委副主任,是希望工程最早的倡议人之一,对涞源抗战史也知之甚详。不久前车老师到北京开会,小站网友登门拜访,收获颇丰,此次活动车老师又成了向导。看上去车老师并不象年近古稀之人,说话嗓音依然洪亮。

一夜风雨令县城街道上多处积水,我们在前往东团堡的途中多次遭遇重型货运卡车堵塞交通。进入上庄村时,远远望见王二小希望小学的大门。小韩说他们的部队最初就组建于上庄,后来大鹰将这里比喻成老3团的井冈山。汤子岭隧道上方悬挂有“东团堡人民欢迎您”的横幅,我们纷纷下车拍照。10点15分,车队到达西邻公路的东团堡乡烈士陵园。
1937年9月25日,八路军115师在山西首战平型关。为保证主战场的胜利,杨成武独立团在河北涞源的腰站和驿马岭狙击了日军的增援部队。次年春独立团扩编为独立师,其中3团因多数成员是涞源人,故又称“涞源团”。1940年9月,杨成武率晋察冀边区1分区指挥机关进到涞源县城和三甲村之间的长城线上,在一座敌楼内设立指挥所,指挥1团和2团攻打三甲村,于23日激战数小时全歼守敌铃木部队150余人。同日,老3团也开始对东团堡日军井田部队发起猛攻,歼灭日伪170多人,对敌震动甚巨。
东团堡地处河北与山西之间的要冲,是“燕赵之屏蔽,晋冀之咽喉”,这个日军以为最安全的集训地最终却成了他们的魂断之所。夜间从乌龙沟走小路过来的老3团11连战士用铡刀铡开铁丝网,把手榴弹扔进馒头山守敌营房内,打响了东团堡歼灭战。双方激战数日后,残余日军见大势已去,遂烧毁武器、物资和粮食,击毙伤员,在村中一地主大院内集体投火自焚。老3团血战东团堡,胜利的代价是212名官兵阵亡,这无疑是一场恶仗。车老师曾引用聂帅的评语说东团堡歼灭战是“以惨烈对惨烈,以顽强对顽强”,事实上聂帅只说了后半句,可即便那前半句是车老师的演绎,这样来形容东团堡的战况也是恰如其分。
对比车老师的叙述与相关史料,我发现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许多细节出入,老察还注意到陵园内纪念碑上的祭文中说东团堡烈士为50名,显然与212名之数相去甚远。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对这些问题都应该详加考证,以正视听。
硝烟过后,老3团在撤离前将阵亡官兵匆忙掩埋在一个大坑中(后来经老察实地考察,推测那里可能是东团堡堡城遗址)。1964年的一场大雨之后,野狗把烈士的尸骨拖了出来。为不让烈士暴尸荒野,村里组织人力将他们迁葬于现址,212人分别掩埋在55个坟丘之内。坟丘分成6排,战士都是数人合葬,最北面一排的坟丘内是干部,为1人1坟,迁葬时根据遗体身上携带的笔记本、钢笔和望远镜推断出他们是干部身份。
陵园一度很荒凉,车老师虽经努力,仍未能阻止个别村民在陵旁盖房建屋。迄今人们只知道两三位烈士的姓名,其他都是无名英雄。然而他们的名字虽无人知晓,他们的事迹却应流芳百世。去年陵园经过东团堡乡党委投资整修,其现状要好于我事先的想象,车老师也说这是他所见陵园情况最好的一次,但他仍不满意,希望将来能够迁走民房,扩建陵园,由现在的东西向改为中国传统的南北向,并盖一座纪念亭。我在陵园角落里发现一块残缺的骨头,虽不能确定是否是人骨,但为了避免烈士遗骸再遭风雨侵蚀,老普仍在原地将其掩埋。
经车老师引见,我们幸会了守陵老人王凤永。王老汉是1938年生人,1950年随父亲和部队一起进驻北京,后到某无线电厂当工人,右眼因工伤致盲。在京时曾先后居住于石景山、门头沟和宣武区菜市口,退休后回到东团堡老家,义务为烈士们守陵,陵园内的花草树木都是老人亲手栽植。老人说烈士们死了,但他们的心灵没死,还活在人民心间,应该把他们长眠之地的环境弄好。听说小韩所在部队的前身就是老3团时,老人主动将自己珍藏的烈士遗物,一只烟袋锅送给了小韩。
与张主任同车的电视台记者采访了小王和小韩,我们捡拾了陵园内的垃圾,献上挽联和鲜花,老普带领大家朝纪念碑鞠躬,并代表网友向烈士们致敬:“我们不会忘记你们,你们的英名将永垂不朽!”我在一旁记录下老普的话,感觉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离开陵园,我们跟随东团堡村民吴军去看他家院内当年日军的自焚之所。汽车开动的时候,站在陵园门前的王凤永做出了一个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的举动,只见他面向车队立正,举起右手,认真地行起了军礼。忘了问老人是否当过兵,他敬礼的姿势也不是很标准,但那挺直的身躯,严肃的表情,让人一望便知他绝非做戏。我明白,老人不仅是在向我们敬礼,更是在向老3团表达他的敬意。

吴军住在东团堡村39号,我们下车后,在泥泞的小巷中穿行不久便来到他家门前。院中房屋座北朝南,吴军说鬼子的自焚处就在最东边的耳房内。当年这里是一片空地,地上有一口井,井里曾经发现过日军遗留的武器。后来井被填埋,盖起了房子。我到门口朝里张望,见室内凌乱地堆放着杂物。想象着鬼子们在烈火中垂死挣扎的情形,感觉似乎隐隐有股阴森之气。吴军说,当年这个院子全都烧光了,现在的房子是1946年重新盖的。他又拿出一把保存了60多年,已经锈迹斑斑的日本军刀,捐给老3团的传人,他觉得将这把刀放在老3团的团史馆里会更有价值。
据说,附近的34号院内还有日军炮楼基址,我们实地看过之后发现那其实是座夯土墩台。院子的主人也否认那是炮楼,说因为墩台地势高,日军曾在上面站岗。

早晨离开宾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此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我们跟着车老师去拜访东团堡的前任书记邹吉德老人,因为他可以见证当年的血战,机灵的小韩不知什么时候从又老乡手里买来另一把生了锈的日式战刀。
下车后,跟着车老师冒雨来到邹书记家,邹书记站在院门口迎接着客人。我注意到院子内外的一段小路被铺上了松软的沙子,后来邹书记的老伴说,那是为了防滑。当了37年的书记,邹家的陈设还是相当简单,印象中除了一台彩电之外,我就再没见过什么值钱的物件了。
落座后没有许多寒暄,车老师代我们说明来意,谈话便直奔主题。1940年时邹吉德还是名12、3岁的少年,他亲眼目睹了那场惨烈的战斗。以下是我当时的记录,不想再做什么修饰,尽量使用老人的原话:
我忘了是哪一年了,应该说是8月底(老人记忆有误,东团堡之战发生在1940年9月下旬)。我、我父亲、我哥哥都是党员(疑问:12、3岁就能入党?),老百姓一般知不道,党员知道(看来老3团即将在东团堡作战的消息事先是保密的)。半夜里响枪,人全跑了。围了他3天3夜,96个洋鬼子,咱们围了他没办法了。咱们死得多,不光是洋鬼子打死的,前面人上去,后面兜屁股枪。那时周边都是开阔地,金翻译官投降了(此人韩国籍,是东团堡之战敌方唯一的幸存者),领他藏到木耳沟。鬼子把房点着了上房了,房落了架了,鬼子掉下去了,全烧死了,唱他们的军歌、跳舞。半年后鬼子来了(当是小柴俊男所部),处理日军尸体。咱们八路军那时侯不行啊条件,发动民兵(自卫军)挖坑埋了(牺牲的人),一层尸首一层席。后来合作化了,大水年年淘,把八路军(烈士遗体)在河槽帮上露出来了。我和县上的领导说(葛华德时任县委书记,现居保定),(烈士)都是爹生娘养的,起过来以后1个头(坟头)1个人,都埋在这儿了。掖钢笔的这必是干部,自费迁坟干部不大几个,5、6个(陵园内干部的坟丘是10个)。“四清”年这里还没实行,66年实行。基本上1户(出)1个人,参与迁坟(全村400多户,2800人),尤其是上了岁数人都同情,掉泪。
井是洋鬼子饮马坑,那里盛炮弹可多了。打仗之前老乡知道是3团,从易县过来,先打的馒头山,一个是这儿。带道的带错了,馒头山收获了,这儿还没动。馒头山一枪没放,都把洋鬼子用刺刀挑了。从这儿到乌龙沟村不好走,那年不能走车,(路是)洋鬼子修的。八路伤员都迁走了,鬼子在战后没有来报复。孩子们喜欢弹壳,捡罐头盒。洋鬼子在馒头山一拨,梁顶1个班。

邹书记侃侃而谈,我记得并不十分完整。因为时间的关系,听完之后我们就告辞出了门。临别时,邹书记还提到他的哥哥当兵参加了老3团,后来在易县牺牲,壮士一去兮真是不再复还。
阵雨时下时停,车老师在车上说起邹书记的一段往事。那年为了盖学校,邹书记欠了包工头几万块钱,人家起诉到法院,邹书记被抓起来,快年30了才放人。邹书记说:只要押着我,学生有学上就行,真没钱。这故事讲来颇似黑色幽默,我从中可分明品出了一丝苦涩。

行前小站和车坛网友为东团堡乡中心小学捐助了许多文体用品。离开邹书记家不久,我们便到了学校,中午又在乡政府附近聚餐,先后见到教导主任赵宏、会计和校长王吉,赵主任代表学校接受了捐助物品。车老师说,杨成武将军曾给这所学校题过词,东团堡之战时老3团的副排长,后任张家口市关工委主任的刘克宽老人曾促成张家口铁路斜街小学和东团堡小学结为全国首个手拉手活动对子,张家口的郝昆和东团堡的王宝芳两位女学生是一对。然而遗憾的是,后来郝昆上了大学,王宝芳却因家庭困难而失学。涞源的桃木疙瘩是希望工程的发源地,张主任说,全县的教育缺口达1700多万元。

告别了东团堡,来不及去瞻仰王二小故居,车队在雨中返回涞源县城。我们跟着车老师和张主任来到位于阁院寺院内的涞源市文物局,看到了3块侵华日军留下的石碑,分别为《重修文庙碑记》、东团堡《长恨歌》、三甲村《赞勋歌》,均为日军中佐(碑刻简介为大佐),中国通小柴俊男的手笔,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日寇重修文庙并非尊重中国传统,而是为了宣传“王道乐土”,《长恨歌》和《赞勋歌》则是侵略者为了发泄惨败后对八路军的仇恨和为自己歌功颂德。歌中对史实有所歪曲,但也反映出东团堡之战的惨烈。“一死遗憾不能歼灭八路军”,死于东团堡烈火之中的都是正在集训的日军混成第2旅团井田士官教导大队士官生,都有着过硬的军事技能、狂热的武士道精神和嗜血野兽般的凶残,若不是老3团的勇士们将这群恶魔消灭在山村古堡,日后还不知将会有多少中国人惨遭荼毒。

出得阁院寺,风雨终于最后停歇,我们握别车老师和张主任,驶上返京的路程。小王和小韩留在涞源,次日将前往黄土岭,60多年前,他们的老部队在那里击毙了阿部规秀。

写作的时候,忽然想起我们在东团堡烈士陵园所献的鲜花和挽联,风雨过后,恐怕只剩下凌乱的花瓣和破碎的纸片了。匆匆的过客会不会停下脚步往陵园里看上一眼?王凤永老汉会不会告诉他们有人大老远从北京跑来拜谒?

其实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只希望人们不会忘记,在这片土地上,安息着一群伟大的灵魂

注:本次活动时间为2005年6月25到26日。


老狄于 2006-04-14 16:54:56 发表在分类:纯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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