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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燕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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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希望我老的时候,还能回到北京西边的山里,看那山上的长城,和长城脚下的燕歌。

1.
当又一个秋天来到的时候,北京再次陷入严重的雾霾。

我想去西边,门头沟的深山里,去找一片干净的地方,能看到天的地方。

那山里大约住着一位山神。山神在山里住了多久,谁也说不清。它藏在山里,有时要走很远的路,运气好的话才能看见。它做什么,主管什么?也不清楚,但据说看到它时,很多的疑惑都会得到解答。

出了城,慢慢进山。秋意也随着峰回路转渐渐浓起来。到处是叶子的金黄与火红,一个年轻的大卡车司机,把18轮的几十吨重卡停在山路上,跳出车外用手机,把路上的风景照个不停。

洪武六年,明太祖在北京门头沟的三岔村(沿河城)设守备千户所,到永乐十一年,明成祖在王平口,石港口,齐家庄设三个巡检司。嘉靖二十三到二十八年,宣大总督翁万达遵旨修的连接内三关的居庸关到紫荆关的一段内长城经过此地。庚戌之变前后,虏乱频发,嘉靖三十三年(1554),沿河口千户所升格为守备府,正式修建守备公署,成为京西举足轻重的军事防御指挥中枢,防御下辖沿河口,天津关,西小龙门等十七处隘口,总长40多公里。那里有一片长城,是明朝灭亡前在北京界内最后修筑的一段。据说,大明的魂魄并没有随着明朝而消失,反而决定永远附在这片山里,变成了山神。

2.
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的舅舅,一位长城爱好者,曾听说西边一片叫黄草梁的山里深藏了一段长城,就出发去寻找。但是去了几次,尝试了不同的路线,都无功而返。

他最后找到了进山最合适的路,那是一个叫柏峪的村子。村后有一条山路直通黄草梁。

柏峪是黄草梁长城脚下的一个小村,一个不折不扣的军户村落,戍边人祖祖辈辈在这里,和山神一起,已住了将近600年。

3.
顺着109国道,一路向西,穿过连接爨底下村和黄草梁山下的柏峪村那条明中后期修通的路,笼罩着京城的雾霾这里没有,天空是一片秋天熟悉的湛蓝。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除了几排平房,也几乎没有人迹。

一切归于寂静,时空似乎扭转。

柏峪在明时叫柏榆,名字源于天津关关帝庙里长的柏树和榆树。“土木之变”,蒙古瓦剌从紫荆关一路杀到西直门。代宗即位,对京西北,京西南的防御空前重视。景泰初,在大修“内三关”的同时,在内长城和外长城腹里,连接太行八径的军都,飞狐,蒲荫三径一线和内三关内侧西奚古道一线修了无数的关隘堡垒。今天门头沟170多个村,有不少于30多个,都是明朝的军户村落,不少就集中在京西与河北怀来交界的斋堂镇。景泰二年,朝廷在黄草梁南坡建天津关,有正城,堡城,北过门。是沿河城守备千户所辖下第一险要关口,所谓“路通境外至为紧要”。明边军这里的驻军及所筑长城,归保定镇管辖,《神宗实录》对万历年兵部右侍郎汪道坤的奏折有这样记录:“侍郎汪道坤奏经略京西以固畿辅事,永保定等关应建敌台三百五十六座,每座计工费二百二十两,主客兵春秋二防,每五百名完二座,期以四年告成。其浑河两岸应行昌易二路,亦各建一台。有坚固不如式者,责令各官重新赔筑…其广昌灵丘等县,仍听保定巡抚兼慑,贤能者与境内有司一体荐奖。“

一直延续到清朝,因为雍正选在紫荆关所在的易县建西陵,沿河城军事地位不再重要,算作归紫荆关总兵衙门节制的“西陵后哨”的坟户,明初的守备(团长)也降格为清朝的把总(排长)。

4.
村里的树上,黄色的叶正肆意地绽放耀眼的,只属于这个季节的灿烂的颜色。阳光透过叶子,经络都被照得清晰可见,仿佛是喷张的血管,要把体内最后的一管血,最后一个故事,或最后一声呐喊喷出身体,洒出叶子,溅在秋天的土地上。我知道,这是另一个地界儿,

正当我们在村里四处溜达,碰到一位老奶奶,大约60出头,她说:“我们晚上演戏。”我一听便来了兴趣-我向来是喜欢凑热闹的,于是又问:“什么戏?”她说:”秧歌戏”。又问:“在什么地方?”她答:“清水”。

在我们碰到老奶奶的院子的路对面,就看到一个簇新的建筑。上面写着“柏峪社员燕歌剧场”几个醒目的大字。一时有些糊涂,进而想那秧歌大约就是燕歌吧。

又逛了一阵,觉得应找一个农家住下。从靠近山边的村西口,跑到公路边的村东口。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蹲在街边,问他是否家里安排住宿,然后就住下了。男子姓王。女主人没在,午饭是男主人亲自安排的。又问起他,知不知道晚上的演出,他知道,再问剧叫什么名,他告诉我叫“大保国”,其实我没太听明白,这几个字是我猜的。

这位老王,即是一位戍边人的后代。柏峪的王氏,谭氏,刘氏,陈氏等主要姓氏是明初追随成祖扫漠北时从河南迁至此地,伴随他们一起的还有燕歌戏。这个说法在某年一个剧组来爨底下拍电影时得到印证。当时一个河南籍演员王群(“少林寺”中演秃头将)听了家住柏峪,当时在爨底下挂职的村党支书的一段燕歌戏后,说“你唱的这是我们河南的宫廷戏。”于是也唱了一段“铡美案,”和柏峪燕歌戏的“饮酒令”几乎完全一样。不过据他说,传入河南的“宫廷戏”也是一位王爷被贬到那里后带过去,然后落入民间的,不知那位王爷是不是又是从北京过去的。

走进这个山村,历史的点滴似乎触手可及。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似乎已完全心不在焉,就像鲁迅的“社戏”里那些盼过年盼看热闹的孩子,只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找到那个叫“清水”的地方,去看那秧歌戏。在这只有五十户人家的山村里偶然发现了闻所未闻的剧种的存在,不啻于在街上溜达撞上了珍禽异兽。这个比喻大概没错,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一个在江南,一个在塞上,有一些东西大约时空相隔,保留下来,比如这小小的地方戏。虽然我哪个也都不曾亲见。

4.
戏大约是晚上7点半开始,村里的演员们要在下午开始四点左右化妆,然后坐一辆中巴去清水村。刚才那个老奶奶曾问我要不要搭演员们的车一起去,但一想到离正式开始中间还要三四个小时,还是决定晚上自己找过去,而且我想,保持观众和演员的距离,也是保持了观众对演员的尊重,虽然,也许,村民们没有想这么多。

5.
毛立芳的墓碑残片留在斋堂镇政府的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他是马水路参将的下属,大约是沿河城的千户守备,负责镇守怀来通门头沟斋堂,入北京这一路的一串山中的关口。

门头沟连成片的边墙几乎没有,大约是在外长城的腹里,相对比较宁静。但是明朝总是在不停地修建新的长城,修建加固新的防御体系,一直到它灭亡前几十年,在它最后的岁月里,它修起了北京西边沿河城的敌台,同样,在京西的卢沟桥畔,筑起了宛平城。明廷的修长城,如果从今天去看,有一种执着和天真,仿佛一个不知道自己病入膏肓的人,还在生命最后一息给自己买好看的衣服或吃各种强身健体的补品;或是像一个痴情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爱人已经变心,一心想着讨对方的欢心而浑然不觉一段感情已走到尽头。但在这执着与天真中,在这有意无意无视命运的安排而认真行事中,总有一些东西能给人感动:那种天真后面的信念与勇敢,相信一些美好会持久而值得付出的努力,这一些,本不是玩世不恭者或弱智所能体会。

崇祯即位,也就是明亡前的17年,天下已乱,北边是骚扰了近三百年的蒙古,这时的汗王,漠南蒙古的首领是“黄金家族”的林丹呼图克图(即明廷称为“虎墩兔”的)在万历年有过短暂的和谐后,再次和明朝交恶;东北是新崛起的女真人,皇太极的兵马一度杀到北京广渠门外,西面是李自成带领的各色的农民武装。北京一次又一次被围攻,一次又一次拉响警报,一次又一次不得不在最危急关头调边军入塞“勤王”,帝国的都城直接冲击在风雨飘摇中。

崇祯三年春,察哈尔蒙古在虎墩兔带领下,在宣府外长城纠集大批人马,准备越过长城,其中有一支部队从怀来渗透到了沿河城防区的洪水口,毛立芳守备率部迎敌,但因“尘昏扬迷目,冰雪难行,大率失利”在老营凹被蒙古兵包围,与守口官张炳、张桂奇终寡不敌众被俘。蒙古兵“扶将军降诱于厚利”,但被将军痛骂怒斥,毛守备随后自刎而死。

后人对明朝的认识似乎止于宦官专权,皇帝昏庸等,但从明亡时每一座城池,从山西到山东,从华北到华南,的陷落,无论是陷落于满洲兵还是李自成的流寇,守城的文武官员,乃至普通的书生甚至妇孺,大批的自杀殉国,舍生取义,而绝不在异族或逆贼治下苟且这事上看,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明朝是一个血性的朝代。那个时代的人们的刚烈,为坚持,捍卫自己的价值观而不惜牺牲生命,似乎是现代人难于理解的。

6.
秋天的天色早早就暗下来,六点过了,黑暗就笼罩了群山。只有山间零星的几个小小的村落,闪烁着点点的灯火。按着路边偶遇的村民的指点,我沿着村北山脚下的一条公路上了109国道。过了一小段亮如白昼的施工的路段,公路就彻底淹没在夜色里。在路上又打听了两次,了解到清水村还要继续前行。

这条山路,和北京周边其他几条进出城的公路相似,基本重叠了当年明朝边外从怀来长城外进入沿河城,到斋堂川,再到门头沟进入北京这一条路线。黄草梁,天津关之所以险要,是因为外虏如果越过此处进入斋堂川,就无险可守了。
从山路上盘下,就到了一处灯火明亮的所在,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几个大字:“上清水”。柏峪秧歌剧团演出的剧场也不远,顺着路左转过去就是,很大的一个建筑。剧场门口是一个大广场,煞是气派,这样的规模很难想象在偏僻的农村。但其实也不奇怪,“财大气粗”的北京市政府,这些年正在京郊大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在改善居住环境,社会保障,基础设施和文化建设方面投了不少钱。只不过无论怎样的初衷,这些投入多少有点象在没人的地方修高速公路,因为服务的对象:农村的居民,正在迅速减少,消失。

广场边的几棵小树上缠着闪光的小灯泡算是装点,此时正有几个老年人在跳广场舞。毕竟是在远郊,即便是广场舞也聚集不了如城里那样的磅礴的人气。几分钟后,曲终人散。剧院门还未开,广场上除了一个闲溜达的我,空无一人。

又一会,一个侧门开了,于是探头进去,门里面直接连着舞台,面对舞台,才是观众席。一个中年男子,大约是剧场的值班或负责人,满脸歉意地对我说:“我们这里比不上城里,条件比较差。”我一面很坦诚地跟他说:“这里挺好的”,一面心里就难过了起来。我不过是个东逛西游的游客,完全是被好奇心驱使,为打发时间,不花一分钱跑到山里看人家的演出,这里淳朴的人却似乎觉得怠慢了我,这是没有道理的。中年男子继而又告诉我:柏峪燕歌已纳入国家“星火计划“,在获得政府的补贴时,每年必须保证一定的演出场次。我不知该怎样想,国家的支持固然能让一个小小的地方戏免于一时的泯灭,但这个曾经以自娱自乐,扎根于生活的剧种此时似乎正变成了一个合约,一个任务:非此则难以为继。

又过了一会,一辆中巴车停在了剧场门口,车里坐的是今晚的主角,柏峪秧歌剧透的演员和琴师,一辆准乘十来个人的车,就装下了整个剧团。生旦净丑们的脸谱已钩描完毕,似京剧,有重彩,也有以粉底,白底。昏黄的灯光下,依稀能看到演员们妆下沟壑纵横的面庞,不用说,他们都上了年纪。他们从我进来的那个侧门进来,没有太多的行李,戏衣凌乱地对堆在地上,再一件一件,彼此相互帮助穿上,然后再戴头上的冠饰。

为了保证观众对演员应有的尊重,我不在后台逗留,跑下台在空旷的剧场里找了个座位坐下。剧台的背景幕是绿色的,上面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2014年柏峪村燕歌剧团汇报演出“,其中那个“4”是用不同颜色的纸贴上,大约是剧团长期在此演出,每年只要改动中间的数字即可。

7.
流传了五六百年的燕歌剧,在经历了“文革“的劫难后几近消失。柏峪村的一些老人,四方奔走呼吁,在2005重新组建起了由村民构成的燕歌剧团,并将其纳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燕歌剧除了有河南地方剧的血统,更早还能追溯到元代的杂剧,散曲,有些元曲的歌词直接成为燕歌剧的曲词。元历史载,宫县登歌,分文武,舞于太庙,称“燕乐“,民间称”燕歌”,燕歌的九腔十八调,官曲,民曲,俗曲等小调,都和元曲有着渊远流长的浓厚血缘关系。

而那位留下《天净沙》词“古藤老树昏鸦”的著名的马致远,就是北京门头沟人,他同时代的剧作大家,关汉卿,王实莆,王和卿等,也都出自大都(北京)。

燕歌戏最早是河南的王氏家族随燕王征战在北京落地生根,王姓也是柏峪村的主要姓氏之一。

燕歌在柏峪曾非常普及,大人小孩,几乎每人都能唱上几段。到了清朝,至民国初年,达到鼎盛。清代燕歌剧进宫演出,民国初年,在北京的剧场也曾红极一时。

近六百年过去,曾经有近380个曲目的燕歌,到了21世纪,已近失传。 柏峪人不忍心这份传承断在这一辈人手中,为了一份坚守,在世纪转折的2000年前后,开始竭尽全力挽救明朝和许多的往事一起流传下来的这个剧种,这个伴随了他们戍边人的祖先和自己的父兄走过了六百年岁月的生活的一部分。

这个过程有多么艰难,大概只有柏峪人自己才清楚。一是燕歌戏没有剧本,都是以“子弟班”形式口口相传,传下的越来越少;再是“文革”破四旧,传统曲艺遭到严重破坏,几十年几乎没有表演,很多会唱戏的人要么老了,要么离世,年轻的离家去北京城里打工,留下的也没有人再愿意学;还有就是过去整出的戏,比如杨家将题材,西游记题材等,由于篇幅长,经常就只抽出精彩部分以折子戏演出,久而久之,能记住的只有经常演唱的部分,不经常演的就忘了。

2005年,几位老人为拯救燕歌戏,拜访了村里一位叫王永春的老人,时年84岁的他曾是一位老戏骨,也会唱很多出曲目,在拜访中把当时已近失传的曲目,主要是杨家将故事,明朝的宫廷故事等,做了记录。

同时,针对过去燕歌只能口口相传而没有书面记录的特点,几位老人把能找到的剧目的全段唱段按角色都记录下来。经过两年的四处寻访,不懈搜集,和官方的支持,村里花重金置办了行头,乐器,抓紧排练,经过抢救,终于整理出14个。然而组织排练能够表演的只有4个。

今天晚上上演的就是4个中的《大保国》,说的是明朝穆宗年间,朝臣为防止皇权旁落外戚(即穆宗死后,皇太子的母亲李妃一方),双方展开的宫廷斗争的事,和《探皇陵》,《二进宫》是同一故事下的一折。而这位史称“令主”的隆庆皇帝,也因重用戚继光,大修长城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15-12-03 13:26:58


守在长城边
本帖由 老边儿2015-12-03 01:01:42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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